【N看法】如何看见陆生?日常生活与政治的进退维谷

【文/陈淑敏】
在中国因素之外,还有另外一股更巨大的问题意识,是在当时激烈争辩“利大于弊”之外,你我之间都没有意识到的吧?在一次街头论坛中,苦劳网创办人孙穷理所说的一句话,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之中:“在看清楚‘敌人’的真正目的之前,我们甚至还没有看清楚我们自己。”

貌似实验室于四月的编辑会议(摄影 / 柯智元)

在加入貌似实验室之前,我从未想过,原来认识陆生,也可以作为认识中国的一个起点。尤其像我这样──曾经参与过反服贸、反媒体垄断运动的人、他人眼中“逢中必反”的愤青,对于中国的想像总来自于社运抗争的反中论述当中。经过几番大型运动之后,我也常反问自己,除了社运中的“中国因素”之外,还有什么问题意识是当下我们尚未察觉的?我们所认知的中国社会又到底缺少了什么?

要做在台陆生的采访计画,可以是个很好操作的议题,也是个最难下笔的议题。每当各大媒体出现以“陆生”为名,议题设定却难以跳脱“陆生 v.s. 台生竞争力”出发。这样的议题呈现背后,不辄是折射了台湾对于中国崛起的焦虑;也像是东方传统家庭下,老爱拿“隔壁邻居的小孩”做比较的吊诡心态。

台湾对于中国议题的敏感与焦虑,更显现于主流媒体的形塑──流于二元对立的两极观点,统/独、亲中/仇中、开放/锁国。这一群在台湾待了四年的陆生们,在主流媒体议题设定呈现下的“在台陆生”到底真正代表了谁?除了政治版、两岸版、“竞争力”之外,能否有一个平台,可以让陆生们真正的为自己说话,将“陆生”还原为一个单纯的外来留学生的样貌;听听他们当初怀抱什么憧憬来台、如何看待台湾大学教育?经过台湾近年轰轰烈烈的街头运动、仇中情绪,来自中国的陆生又该如何自处于“民主”与“自由”的小岛上?

把陆生当人看

貌似实验室自今年三月开始,赶在陆生毕业前,如火如荼地进行一连串的陆生采访计画。为何学生自发性团队要进行这个既实验又敏感的陆生采访计画?(尤其中国因素在社运抗争中活跃的这几年)除了回应外界之外,团队本身也不断自问自答,思索我们的采访计画与其他媒体的“差异性”以及“可能性”。

六月中,貌似实验室办了一场实体交流会“陆过一道墙”,我们几位成员,Vanessa、白蛇、智元与我,在台上模拟演出团队开会的情形,演着平常我们开会时的自问自答,如何回应外界看待貌似与其他媒体的差异性。白蛇忽然语出惊人地对众人抛出:“因为我们把陆生当人看!”搏起台下的掌声与哄笑声。“把陆生当人看!”一语道出陆生在台四年的尴尬处境与身分焦虑。

“陆过一道墙”活动中,陆生余泽霖也在台分享他的在台求学经验,提及陆生在台湾校园所面临的困境:“当我们陆生以学习目的来台湾求学、认识朋友、来吃吃喝喝,这样简单的目的来了之后呢,所有台湾的学生、侨生、外籍生都可以打工、实习、担任国科会计画专案研究助理,唯独陆生都不行!后来我们就开始嘲讽自己,‘可能因为陆生不是人吧?’所有人都可以享受的权益就我们不能享受。”

貌似实验室最初由五人所发起,在计画进行中陆续增加至八位成员,是由跨校的学生所组成,也有今年毕业目前正在工作的伙伴,其中涵盖社会学、新闻传播、电影、美术等领域。基于对陆生最单纯的好奇,期望突破主流媒体的片面建构,亲自听听陆生们为自己“说话”,为在台四年的留学生涯做一个小结,赶在2015年6月毕业前夕,采访超过20名陆生,更细致地耙梳每一位陆生在台湾截然不同的生命经验:“首届陆生采访计画”就此产生。透过与陆生的谈话采访,认识陆生,贴近真实而日常的“青年交流”;除陆生专访外,貌似更建立了“搭桥者”的人物专访,采访《陆生元年》的作者叶家兴、黄重豪、纪录片导演傅榆、资深两岸记者李志德,期望透过搭桥者的视野,突破现有“台湾看中国”的贫乏想像与框架。

团队成员各自对于陆生议题涉入程度也不尽相同。其中一位成员和声,本身就是陆生,更增添了团队内部视角的多元性;Vanessa 与智元在国外求学的过程中,曾与中国留学生有过深入的来往经验;至于白蛇与我,在加入团队以前,对于陆生几乎是“零接触”,等于从零开始踏入陆生采访计画;每一位成员对于中国议题以及陆生,一开始都是抱着各自不同的想像与不同程度的涉入,透过貌似团队的采访计画,每位成员开始补足、贴近关于陆生的真实想像。陆生不再只是新闻媒体呈现的样板人物,他们是真真实实存在台湾校园,坐在教室中,你我隔壁的同学。

貌似名称的由来

团队总召 Vanessa 曾经随口问一位陆生朋友,作为首届来台的陆生是否像实验室的白老鼠,她回答:“不,我们是死老鼠!”于是,MouseLab 与“貌似”谐音顺理成章连成一气,成了团队名称与主视觉影像。

“貌似”,让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、好像就是那么回事。如同一般台湾民众而言,“看见陆生”,只在政治、两岸新闻版面上;“看见中国人”,只见于媒体对“强国观光客”的刻板印象。2012年从美国回来台湾的 Vanessa, 回想起她在国外与中国学生单纯的友情互动,更深刻感受到陆生群体在台湾的尴尬处境:当中国人在台湾,无论是讲话的口音、吃饭习惯、言行举止,都会轻易成为区分你、我,敌人与我的象征符号。

三个月内我们可以办到什么?

二月底,计画总召 Vanessa 发起构想,分头找了白蛇、小游、智元、和声(去年九月来台的陆生)以及我组成了这样一个团队。计画自三月中开跑,预计在六月一日以前至少采访完30名陆生,架设官网,每周定期发布两篇专访报导,六月出版纸本刊物,最后在六月中举办实体活动分享会。

每次的采访主要由 Vanessa、白蛇和智元轮流做主访跟写手,智元、和声和小游轮流担任动态、静态摄影。而我因身处中南部,则担任审稿编辑的角色。平面摄影于网站文章搭配露出,而每一次的动态影像则全部累积为素材,最后剪辑成一则纪录短片。

每次的采访主要由 Vanessa、白蛇和智元轮流做主访跟写手,智元、和声和小游轮流担任动态、静态摄影。(摄影 / 吴易珊)

每个礼拜貌似团队会固定开一次会,检讨当周的采访过程,检讨每篇稿子的书写架构,不同写作者的观点视角,马不停蹄约访下一批采访对象,确认下一次的专案进度,并在云端建立好专属的工作资料夹,加速团队在网络上的沟通运作;在此期间,也要同步观察比较其他媒体对首届陆生专题的处理,不断检视团队目前的走向,如何更深化陆生专访的视角;每一位成员在这过程中也不断蒐集、观摩资料,提升自己的采访技巧,以期【貌似实验室】能真正做到有别其他媒体,更细致的陆生专访报导。

除了书写不同陆生的生命经验外,采访团队更有一个重要的原则,与受访者建立互信机制,每篇文章发布出去之前,仍会跟受访者做好沟通,确认访谈内容的精确性,以保护受访者为前提。即便在对话过程中意外获取相当有新闻性的“敏感议题”,在下笔之前,写手们仍会有所取舍,且避免流于主流媒体的猎奇诠释。因为对于我们而言,每一位掏心掏肺与我们分享生命经验的陆生们,同时也是貌似团队的伙伴。

如何看见陆生?

2014年,淡江学生自治选举公报中,出现了中国国籍的学生会长候选人蔡博艺,引发相当大的社会争议。陆生有无参与校园自治选举的权力?陆生担任学生会长是否有国安疑虑?Vanessa 在此次的淡江选举风暴中,正巧担任了蔡博艺竞选团队总干事,亲身面对校内选委会对于陆生参选的冲突与打压。本该是校园权益事件慢慢演变成了国族争议,更加突显“陆生”身处台湾校园成了“特殊群体”。

我在审稿的过程中,看见不同陆生来台的“偶然”与“尴尬”。四年前,首届陆生在对台湾高等教育资讯不足的情况下,意外来到现在就读的校园,怀抱着对台湾自由风气的憧憬,来台之后又接连见证几波大型反中国因素的社运冲击。陆生一方面感受到台湾的“自由”,一方面又因来自中国的身分而在“反中情绪”的社运场合中侷促不安。一位来台就读新闻系的陆生,却又在历经了校内刊物撤稿事件后,深刻体悟到“没有百分百的新闻自由”。曾有陆生在大一时,积极想串连全台陆生组成“陆联会”,陆生在跨校会议中又反而质疑起“陆联会”的代表性,有些陆生不认为自己可以“代表”与“被代表”。

三限六不为陆生来台叩下了第一道门,当他们来台之后,又受困于政策限制下,不等同外籍生与侨生,成为尴尬的群体。当一批批陆生正式登陆台湾,首当其冲的就是“三限六不”的政策限制:“限校”、“限量”及“限域”;“不加分”、“不影响招生名额”、“不提供奖助学金”、“不允许校外打工”、“不可考照”、“不可续留台湾就业”。来台四年,他们的实习、打工履历因此空白一片,连带在台湾所累积的资源、人脉,回到中国之后,恐怕是重新归零。这一群在台中国留学生,四年之后,他们该何去何从?

貌似实验室,即是希望打破主流媒体所建构的片面陆生形象,希望透过每一篇陆生人物专访,还原每一位陆生的不同样貌与真实处境。

貌似实验室是统媒吗?

在主流媒体的议题豢养下,阅听人已习惯将媒体刷上颜色,所谓“统媒”、所谓“三民自”独派媒体。因此貌似团队一路上,也遭受不少政治立场的检验质疑:“帮陆生讲话,所以你们是统媒吗?”、“为何不先解决中国政治因素再来谈陆生权益?”倘若貌似团队要对外解释,是否要以:“我们团队成员大部分都有参与过反服贸运动,所以….”作为一个起手式,为自己的政治立场“澄清辩护”呢?在FB等社群媒体上可以轻易激起议题的对立、表态、测风向,与此同时,每一个人在对A议题发表意见的同时,却也不得不被逼着对B议题做出表态。仿佛必须先取得一个“政治正确”的门槛,下一步,你才能获得发言权与诠释权。否则,一不小心就会被盖上“统媒,不意外!”的认证。

六月实体活动“陆过一道墙”的活动中,曾经接到一张小纸条问道:“我们跟中国就是存在不正常的国与国关系上,如何跨越、超越陆配陆生议题?”陆生余泽霖简单回应:“身边的两岸其实不就是‘我’跟‘你’的关系吗?我来自大陆、你来自台湾,再加一瓶台啤。就这么简单。统独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。”

Vanessa 先对大家丢出一个疑问:“如果当一个陆生批评台湾社会不好,你觉得是有说服力的吗?”她坦承:“我在做采访的过程中最常被质疑、揣测的是你的政治立场是什么。很有意思的是,你要先确认我的政治立场,再来确认我的文章内容是否有可信度吗?当我们在思考、犹豫的过程中,我们对政治立场应该还可以有更多的讨论空间。”

对我个人而言,对中国的想像是透过社会运动的争论中开始,耙梳各界对中国因素的正反辩证、利弊之争,去形塑中国因素对于台湾的政治经济影响。2012年的反媒体垄断、2014年的反服贸占领运动,我也曾亲身加入街头静坐的行列。然而在大型运动结束后,我也曾不断反问自己,当初运动参与者所坚持反对的,除了“中国因素”之外,还有呢?在中国因素之外,还有另外一股更巨大的问题意识,是在当时激烈争辩“利大于弊”之外,你我之间都没有意识到的吧?在一次街头论坛中,苦劳网创办人孙穷理所说的一句话,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之中:“在看清楚‘敌人’的真正目的之前,我们甚至还没有看清楚我们自己。”

在参与陆生采访计画的过程中,我也曾不断反思,台湾人面对陆生与中国人,真能做到所谓“去政治化”的连结与想像吗?个人的价值判断都有各自的叩问与答案。但一当去政治去得不干不净,在日常生活与政治的进退维谷之间,生活即是政治,盼望“去政治化”的陆生,在现今却终究逃脱不了政治化的身分与生活的不便。

团队成员的交互反思

首届陆生采访计画在上半年阶段性的告一段落,团队成员彼此之间也做了一轮的貌似内部互相访问。

白蛇在某次陆生访谈时,听着对方笑着说了一句:“我从小就有个敌人叫别人家的小孩”这句话深深烙印在白蛇脑海中,“我想那是因为这句话意味着一种差异吧,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他的独特性与价值,但似乎这个世界对于人的认知总是建立在差异之上的。”

小游印象最深刻的访谈,是在采访《陆生元年》作者黄重豪。黄重豪的初衷以为:“经过四年之后,再次看待陆生健保议题时,那个最尖锐的东西有没有被磨得光滑一点?但现在感觉起来并没有。”小游认为,彼此的互动也能瓦解或改变某些既定的印象,而既定印象的打破与重构,彼此的质变就是交流最重要的意义。

小游印象最深刻的访谈,是在采访《陆生元年》作者黄重豪。黄重豪的初衷以为:“经过四年之后,再次看待陆生健保议题时,那个最尖锐的东西有没有被磨得光滑一点?但现在感觉起来并没有。”(摄影 / 柯智元)

智元在采访过程中,相当认同叶家兴教授所说:“当我们所认识的陆生基数变多了,对陆生的认知也能避免过去单一的标签想像。”智元从三一八运动经验中,感受到面对国族议题时,民族情绪就会上来,一切有关中国的事物就都变成“格外看待”。透过这次的采访计画,反而回到日常生活去了解陆生是如何形成对台湾社会的认识。

本身即为陆生的和声认为,“貌似”关注在每位受访陆生个人生命经验,而不是他背后的社会意义,让陆生自己掌握话语权畅所欲言,不用担心自己说过的话被断章取义。和声说:“说是要理解陆生,我觉得也太严肃了,就是认识一个新朋友嘛,只是这个朋友不幸被很多不认识的人贴标签而已。”

问到发起人 Vanessa,期望透过首届陆生采访对台湾社会产生什么影响吗?她自认为:“我在做的是扰乱既有秩序的工作,因为语言就是斗争的开始,当我使用‘陆生’作为对话的起点,就会开始被贴政治不正确的标签。另外则是我尽可能地避免让首届陆生成为被我消费的对象。至于对于社会的影响就留给大家回答吧!”

团队成员彼此之间在采访计画中各有所获,在短短三个月间以学生团队有限的资源下,做出有别于其他媒体的差异性,期待读者能从貌似实验室真正看见每一位“陆生”。我们不追求猎奇、不追求耸动点击,只希望在这里单纯呈现每一位在台陆生的样貌。

2015下半年我们又期待延伸“陆生议题”之外加入更多的可能性。六月之后,有些陆生回中国了,有些陆生继续在台攻读研究所。在上半年阶段性的采访任务站告一段落之后,貌似实验室也将逐步转型,除了陆续追纵在台陆生之外,也将采访对象扩及到“在陆台生”的中国求学经验。从这里到彼岸,我们不回避、不煽动,仅作为一个搭桥者,期盼勾勒出更完整真实的中国与台湾青年样貌。

*本文由貌似实验室授权转载